《后赤壁赋》是北宋文学家苏轼在元丰五年（1082年）所作的一篇散文，与《前赤壁赋》并称为“赤壁二赋”。此文以游江、登崖、夜游等场景为背景，抒发了作者对人生无常、宇宙浩渺的感慨，语言优美，意境深远，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哲学意味。

一、原文

是岁十月之望，步自雪堂，将归于临皋。二客从予，过黄泥之坂。霜露既降，木叶尽脱，人影在地，仰见明月。少焉，月出于东山之上，徘徊于斗牛之间。白露横江，水光接天。纵一苇之所如，凌万顷之茫然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，而不知其所止；飘飘乎如遗世独立，羽化而登仙。

于是饮酒乐甚，扣舷而歌之。歌曰：“桂棹兮兰桨，击空明兮溯流光。渺渺兮予怀，望美人兮天一方。”客有吹洞箫者，倚歌而和之。其声呜呜然，如怨如慕，如泣如诉，余音袅袅，不绝如缕。舞幽壑之潜蛟，泣孤舟之嫠妇。

苏子愀然，正襟危坐而问客曰：“何为其然也？”客曰：“‘月明星稀，乌鹊南飞’，此非曹孟德之诗乎？西望夏口，东望武昌，山川相缪，郁乎苍苍，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？方其破荆州，下江陵，顺流而东也，舳舻千里，旌旗蔽空，酾酒临江，横槊赋诗，固一世之雄也，而今安在哉？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，侣鱼虾而友麋鹿，驾一叶之扁舟，举匏樽以相属。寄蜉蝣于天地，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，羡长江之无穷。挟飞仙以遨游，抱明月而长终。知不可乎骤得，托遗响于悲风。”

苏子曰：“客亦知夫水与月乎？逝者如斯，而未尝往也；盈虚者如彼，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，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；自其不变者而观之，则物与我皆无尽也，而又何羡乎！且夫天地之间，物各有主，苟非吾之所有，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，与山间之明月，耳得之而为声，目遇之而成色，取之无禁，用之不竭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，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

客喜而笑，洗盏更酌。肴核既尽，杯盘狼藉。相与枕藉乎舟中，不知东方之既白。

二、翻译

这一年十月十五日，我从雪堂出发，准备回到临皋亭。两位朋友跟随我，经过黄泥坂。霜露已经落下，树叶都已凋零，人影在地上，抬头看见明月。不久，月亮从东山升起，在斗宿和牛宿之间徘徊。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，水光与天空相连。任凭小船随波漂流，仿佛在广阔的江面上飞翔。浩荡啊，像乘着风在空中飞行，不知道要停在哪里；轻飘啊，像是超脱尘世，羽化升仙。

这时我们饮酒非常高兴，敲着船舷唱起歌来。歌词说：“桂木的船桨，兰木的船桨，划过清澈的水面，追逐流动的月光。我的情怀渺茫，遥望美人却在天边。”有一位客人吹着洞箫，随着歌声应和。那声音呜呜地，好像在哀怨，又像在思念，像在哭泣，又像在倾诉，余音绵延不断，像一条细丝。它能使深谷中的蛟龙起舞，使孤舟上的寡妇落泪。

我神情忧伤，整理衣襟端正地坐着，问客人说：“你为什么这样呢？”客人回答：“‘月明星稀，乌鹊南飞’，这不是曹操的诗句吗？向西望是夏口，向东望是武昌，山川交错，郁郁葱葱，这不就是曹操被周瑜围困的地方吗？当他攻占荆州，夺取江陵，顺流而下时，战船千里，旗帜遮天，面对江水饮酒，横握长矛吟诗，本来是一代英雄，如今又在哪里呢？何况我和你在江边打鱼砍柴，与鱼虾为伴，与麋鹿为友，驾着一叶小舟，举起葫芦酒杯互相敬酒。生命如同蜉蝣一样短暂，像大海中的一粒米。哀叹自己生命短暂，羡慕长江的永恒。想与仙人一起遨游，与明月一同长存。但知道这是不可能轻易得到的，只能寄托在这悲凉的风中。”

我回答说：“你也知道水和月的道理吗？流水虽然不断流逝，但并未真正消失；月亮虽然有圆有缺，但终究不会减少或增加。如果从变化的角度来看，天地连一瞬都不能保持；如果从不变的角度来看，万物与我都是永恒的，又何必羡慕呢！况且天地之间，万物各有归属，不是我的东西，即使一丝一毫也不能索取。只有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，耳朵听到就成为声音，眼睛看到就成为景色，取用不受限制，使用永不枯竭，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，也是我和你共同享受的。”

客人听了很高兴，笑着，重新倒酒。菜肴和果品吃完，杯盘散乱。我们互相枕着靠在船上，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白。

三、注释

- 雪堂：苏轼在黄州居住的住所。

- 临皋：即临皋亭，是黄州的一个地方。

- 黄泥之坂：黄泥坡，指山路。

- 斗牛：星宿名，指斗宿和牛宿，古代用来表示方位。

- 冯虚御风：乘风而行，形容自由自在。

- 遗世独立：超脱尘世，独自存在。

- 羽化而登仙：成仙，比喻脱离凡俗。

- 桂棹兰桨：用桂木做的船桨，兰木做的船桨，象征高雅。

- 美人：指理想或所思之人，也可引申为贤人。

- 洞箫：一种乐器，音色低沉。

- 悲风：悲伤的风，象征人生的无奈。

- 蜉蝣：昆虫，寿命极短，比喻生命的短暂。

- 沧海一粟：大海中的一粒小米，比喻微不足道。

- 造物者：自然或上帝。

- 无尽藏：无穷无尽的宝藏。

四、赏析

《后赤壁赋》不仅描绘了秋夜江景的壮丽，更通过与客人的对话，表达了作者对人生、历史、自然的深刻思考。文中既有对历史人物的追忆，也有对现实处境的感慨，更有对宇宙永恒的领悟。苏轼在文中表现出豁达的心境，体现出他“宠辱不惊，看庭前花开花落”的处世态度。

这篇赋文语言凝练，意境深远，情感真挚，是中国古代散文中的经典之作，至今仍广为传诵。